2013年1月31日 星期四

周保松:市場自由主義相信什麼

周保松:市場自由主義相信什麼



市场自由主义相信什么
周保松
《南風窗》(2012年第23期)

     市场自由主义相信什么?许多人一定会说,自由。谁的自由,所有人的自由。如何保障这些自由?以私有财产权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竞争性市场。我之前发表的《市场、金钱和自由》和《贫穷、自由与公正》,挑战了这种观点。我的理由很简单:市场中不是所有人享有平等的自由,而是有钱人较穷人享有更多的自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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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这样的观点,引来许多笃信市场的朋友的严厉批评。为什么呢?我猜多少是因为触着了他们的软肋。众所周知,市场自由主义不遗余力替资本主义辩护,甚至反对国家为有需要的人提供教育、医疗、房屋、失业救济等基本福利,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做意味着要抽富人更多的税,而抽税形同劫富济贫,损害了富人的自由,而自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价值。因此,即使面对严重的贫富悬殊,市场自由主义仍然可以声称,为了个人自由,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。自由,成了捍卫资本主义的马其诺防线。
我的文章却指出,这道防线并不存在,因为富人和穷人其实享有不一样的自由。资本主义不仅导致巨大的收入不平等,也导致巨大的自由的不平等。这一事实本身并不否定市场有许多其他优点,但却至少说明,“市场在最大程度上保障每个人享有平等的自由”这一说法,其实是个迷思。迷思一旦被打破,市场自由主义遂不能再轻易以自由之名,一刀切反对国家基于正当理由而推行的社会福利政策。这也意味着,人们长期以来形成的「自由右派要自由,自由左派要平等」的看法,其实颇为误导。两派真正的争论,不在于要不要自由,而在于要什么性质的自由,自由如何公正分配,实现自由需要什么条件,以及谁来满足这些条件等。
廓清这些理论误区后,自由主义就不必无条件地和资本主义捆绑,并对后者导致的社会不公保持沉默或强为之辩。自由主义不是也不应是为现有体制及既得利益者服务的意识形态。相反,自由主义立足于自由和平等,有普遍性的道德关怀和对社会公正的坚持,既追求政治上的权利民主宪政,社会生活中的平等尊重,也追求经济上的公平分配。我站在自由主义的角度批评市场自由主义,目的不是要取消市场或主张大国家主义,而是尝试反思自由主义的道德基础,恢复它的批判精神,并论证其在今天中国语境下的道德吸引力。
在这次论争中,最关键的问题,是金钱和自由的关系。但绝大部份批评,似乎均未能准确把握我的论点,包括最近再次长篇回应我的王建勋先生。(见《市场是自由与公正的天然盟友》,《东方早报·上海经济评论》2012年10月16日。)故我在此再作回应。
  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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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先重温一下自由的定义。当一个人能免于外在干预或强制而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时,他就是自由的。据此,监狱中的囚犯是不自由的,不论他是否罪有应得;同样地,我们没有自由在明令禁烟的场所吸烟,或收到税单时不缴税,否则会受到法律惩罚。这个定义,有时被称为消极自由,也为市场自由主义者普遍接受。现在的问题是:在一个以私有财产权为基础的社会,在其他条件相同下,穷人会否因为缺乏金钱这一事实本身,从而客观上较富人受到更多外在限制,因而享有较少自由?我的答案是肯定的。
     为方便讨论,让我举一例。设想有两个国家。A国法律规定,所有国民都不可以出国旅行。如果有人强闯边境,会被警察拘捕。也就是说,A国人民没有出国的自由。B国是一自由资本主义社会,所有人都可凭护照出国。富人有护照有机票,所以可以不受任何阻挠,顺利通关上到飞机。穷人也很想去旅行却没钱买机票,结果在海关前被警察阻挡。他努力想闯过去,结果被拘捕。警察对穷人说:“根据法律,你必须用钱买一张机票,才能免受武力的强制上到飞机。钱,是你获得这种自由的必要条件。”许多人以为,只要富人和穷人都可以申请护照,就已享有相同的自由。实际上是即使你有护照,却没有钱,一样会受到强制而无法出外旅行。换言之,在这种情况下,富人较穷人多了行动的自由。
     以上例子说明,A国和B国对自由的限制,其实都来自法律。要理解金钱和自由的关系,就必须将它放在特定的产权制度下来理解。B国实际上规定,所有私人财产都受法律保护,而在绝大部份情况下,金钱是使用及占有他人财产的必要条件。金钱是市场的交换媒介,并由国家法律赋予其权威。许多人误以为市场是独立于国家的自足体系,其实市场的游戏规则,包括私产和契约制,都是由国家制订并以武力维持。穷人没钱而又想得到他人的物品,就会受到国家干预。
    这就是我再三阐述的基本论证。这一论证如果合理,即表示在一个贫富悬殊且大部份财富集中在小部份人的社会,穷人较富人事实上少了许多自由,而这是某种法律制度下的结果。读者须留意,这是一个内部批评:我是在接受市场自由主义对自由的定义的前提下,指出财富多寡和自由多寡的内在关联,然后指出富人和穷人享有相同自由的说法并不成立。
但我必须强调,这一结论并不意味,穷人可以仅仅因为不平等的经济自由这一事实本身,就有充分的正当理由要求平分富人的财产,更不意味着我们因此要否定市场和私产制度。但它意味着,如果市场自由主义真的重视人的自由,同时相信每个人都应享有相同(或相当程度)的自由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,那么一个贫富悬殊却又反对任何财富再分配的市场制度,就不可能是它要追求的目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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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对我的反驳。一个最普遍的批评,是认为穷人根本不应享有强占或抢劫的自由。例如王建勋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说:“如果流浪汉不试图强占或者抢劫商店里的面包,他的自由丝毫不会丧失。尽管他会挨饿,但这与自由的失去完全是两回事。”王先生在这里其实并没有真的在反驳我。承认穷人因为缺乏金钱而因此缺乏自由这一事实是一回事,因为缺乏金钱而去抢劫他人是不道德的是另一回事。前者并不涵蕴后者,而我一直论证的是前者。事实上,许多国家正因为担心出现后者的情况,所以才由政府提供各种福利,满足公民的基本需要。
但王先生在这里似乎同时想说,流浪汉只要挨饿而不去强行索取面包,他的自由就不会有丝毫丧失,例如警察不会来干涉你。但王先生岂不是因此同意,如果流浪汉没有钱而又想得到他人的面包,他的自由就会受到警察限制?而钱,岂不正是令得他免受这种限制的必要条件?由此往下想,一个身无分文且饥寒交迫的流浪汉,和一个身在监狱的囚犯,是否同样处于不自由的状态?囚犯拚命挣扎却不得其门而出,当然没有自由。如果没有他人好心施舍,流浪汉同样不可能免于警察限制而得到衣服、食物和居所。在他的四周,私有财产法竖起一堵堵无形的墙,阻碍他得到这些物品。而对于富豪来说,这些墙却可轻易推开。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王先生仍然坚持说富豪和流浪汉享有相同的自由,那着实教人不解。
我相信,王建勋先生真正在谈的,其实是私有财产权,而不是自由。例如他说,私有产权在“保护权利人财产的同时,对他人施加了不得干涉或者侵犯的义务。”正因为他先假定了面包是店主的私有财产,他才会说流浪汉不可以强占或抢劫,因为这样做侵犯了店主的财产权。所以,“任何人都不享有获得某件特定商品的自由。如果一个人想要获得某个商店里的某块面包,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。"也就是说,王先生是在确立了私有财产权的前提下来谈自由。
王先生没有意识到的是,一旦接受这种思路,他就不能再坚持原来的平等自由论证,因为正如我在上篇文章中指出:“私有财产权在概念上有自由和不自由两面:它保障了有产者自由支配他的财产的同时,必然也在法律上限制了其它人使用这些财产的自由。所以,当世界大部份土地及生产工具被一小部份人垄断后,那些没有能力和机会拥有财产的人,客观而言,在经济领域享有的自由自然少得多。”也就是说,如果我们接受私有财产权在制度上的优先性,有产者和无产者就不可能有平等的自由,而这正正解释了贫穷和自由的关系:穷人缺乏钱,所以不能免于法律限制而去使用和占有属于别人的财产,因此缺乏自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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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此我们见得很清楚,王建勋先生实际上是在诉诸私有产权,而不是平等自由来为资本主义辩护。读者看到这里,或会感到有点意外,因为长期以来,在许多人的想象里,在各种政治理论中,将自由放到最高位置的,正是鼓吹小政府大市场,反对任何社会福利的市场自由派。但我们现在却见到,市场自由主派真正在意的,其实是私有产权,而不是平等自由,而前者不仅不会导致后者,反会在制度上合理化和强化自由的不平等分配。
这不仅是理论分析,更是无数人生活中的真实感受:残酷的全球资本主义竞争,令土地财富生产工具愈来愈集中在大财团和大资本家手上,无数穷人在生存边缘挣扎。他们承受的,不仅是物质的匮乏,同时是自由的缺失。他们生命中许多重要的门,因为贫穷而被一一关上。而我们不要忘记,关上这些门的,不是市场,而是国家,是国家在支持一种私有产权至上并以武力维持的制度。市场自由主义者却告诉我们,对不起,这已经是各种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,因为我们必须无条件捍卫私有产权。他们遂无法理解席卷全球的“我们都是99%”反资本主义运动的人的愤怒和绝望,遂继续活在自己编织的世界,并自我感觉良好。
或许有人会说,这都是西方资本主义的问题,不是我们的问题。那么,我们就需要问,今天中国的农民、工人、失业者、老弱伤残者,他们在生活中承受的压迫和不公,包括过长的工作时间和过低的工资,恶劣的工作环境,子女教育困难,医疗保障缺乏,居住环境困窘,日益商品化的社会关系,以及经济自由的不平等,这些都和中国的市场经济发展无关?退一步,即使无关,那么出路是否就是将中国变为更赤裸的市场社会,而不是在完善市场体制的同时,要求政府承担更多责任,并以更合理更公正的方式来分配社会资源?更重要的是,如果这就是自由主义的立场,那么对于无数受压迫的人来说,这样的主义有何道德吸引力?如果自由主义所许诺的,只是个机会不均,贫富悬殊,阶级对立,弱无所顾老无所养,人们活得没有安全感没有尊严的社会,那么没有人会愿意成为自由主义者。
最后,市场自由主义者或会问,即使你所说都有道理,难道我们因此要全盘放弃私有财产制?不是。而是我们首先要问,私有产权为何如此重要?王建勋先生说得好,私有产权最终的目的,是“让每个人都有独立、生存和发展的基础。”既然这样,我们应该问下去:怎样的产权制度,怎样的资源分配,才能够保证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物质基础和社会条件,从而活出独立自由丰盛的人生?这是自由主义的关心所在,而市场资本主义不是它的答案。

注:
1.出国旅行的例子,借用自Adam Swift, Political Philosophy (Polity,2001), pp.57-58.
2.王建勋先生的文章见:http://big5.ifeng.com/gate/big5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71b361db0101b6sd.html
3.相关讨论见作者微博:http://big5.ifeng.com/gate/big5/weibo.com/pcchow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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